给原子城移民别上一枚大爱的勋章青海日报

导读

这是一曲有关远离家园和重建家园的壮歌——年,为了建设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多名牧民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着的金银滩,离开这片青海湖畔水草丰美的草原,向刚察县、祁连县等地迁徙。一路上,他们经历了零下20多度的严寒、海拔多米的雪山、覆盖着大雪的原野……疾病、冻伤伴随着他们,人员伤亡、牲畜在沿路倒毙。历经两个月,才到达祁连的托勒牧场。

到达目的地后,60多年来,他们在祁连山下艰辛开拓,用勤劳和智慧创造出一片新的美好家园。

冰天雪地中迁徙的牧民(青海原子城纪念馆复原场景)。

金银滩牧民的美丽家园。(青海原子城纪念馆复原场景。)

塔色一家在祁连的新家园。当年塔色没来得及与家乡好好告别,就匆匆踏上了漫漫迁徙路。何汀摄(本版照片除已署名外,均由青海原子城纪念馆提供。)

狂风呼啸、暴雪肆虐,一家人等不及锅里的饭煮熟,在将襁褓中的婴儿放入牛背的篮筐里后,他们匆忙拿上几件皮袄、绑上几个毛毡,舍弃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响应国家号召踏上了漫长而艰辛的迁徙之路……这是位于海北藏族自治州原子城纪念馆复原场景所展现出的金银滩牧民搬迁的一幕。

年深秋的金银滩草原,阵阵寒意让牧民感受到漫长的冬天即将来临。此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草原上不胫而走:因为国家建设需要,他们将搬迁到很远的地方去。故土难离,更何况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就在大家议论纷纷,举棋不定之时,一个身影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牧民的抵触情绪,他就是海北藏族自治州第一任州长夏茸尕布。

夏茸尕布首先动员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接着他开始走访牧户,帐房里、草山上都有他奔走的身影。牧民们常说,“热壶里倒出的奶茶是热的,诚实人说出的话是真诚的”,从国家建设到牧民生活,一句句肺腑之言,一句句暖心窝子的话,让大家打消了顾虑,仅仅用时三天,牧民们无偿地让出了青海湖以北的黄金草原——金银滩。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都可以称之为奇迹。

在草原深处渐起的寒风中,夏茸尕布的母亲、妹妹等亲人打点行装,第一个拔帐起程。与此同时,户余名牧民赶着15万多头牲畜,离开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热土,冒着零下摄氏20多度的严寒,开始了徒步迁徙。安置点,最近的多公里,最远的有多公里,途中还要翻越海拔多米的冰雪达坂。后人形容这是一次浩浩荡荡,历经磨难的迁徙,事实的确如此。从现有资料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描述:到处是厚厚的积雪,拾不到牛粪,牧民们只能烧帐篷杆子和马鞍来取暖,露宿在雪地里,很多人冻坏了手脚,不仅如此,伴随长途跋涉而来的还有疾病,很多人倒在了迁徙的路上,牛羊因为饥饿和乏力,在途中大量死亡,两个月后,到达新牧场时,很多人几乎一无所有。

每当读到这一段文字,记者都禁不住泪流满面:夏茸尕布同金银滩数千名牧民群众,为共和国的国防事业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当永载历史史册。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年,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完成历史使命,正式退役,在党中央的关怀下,部分当年迁徙的牧民返回了阔别三十余年的故土,而更多的牧民则留在了迁徙之地,从一无所有到创立家业,他们书写的是一部奉献者和创业者之歌。

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初到祁连,记者深感这是一次抢救式的采访。如果再不对当年的亲历者进行采访,那些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将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然而寻找这些亲历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祁连县似乎每个人都对原子城移民的搬迁耳熟能详,但具体到要寻访亲历者却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些亲历者要么已不在人世,要么已随儿女迁居别处,要么已无法再用言语讲述过往的一切,最后采访到的这些亲历者,他们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珍珠,因为他们承载了草原上最珍贵的记忆。

一路顶风冒雪不停地走,历时两个月后牧民们终于到达安置点的第一站托勒牧场(现为央隆乡)。此时16岁的诺巴并不在随行的队伍中,当他从修行的寺庙返回家中时,家已经没有了,只听人们说他的家人已去了遥远的托勒牧场。心急的诺巴跑到西宁坐上班车赶到祁连县,在祁连的扎麻什乡他一边打零工,一边等待去托勒的机会,幸好有拉运粮食的驮队要上托勒牧场,到了牧场他一路打听,在三分场(现为曲库村)找到了自己的家,最小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诺巴的母亲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而扑进母亲怀抱的那一刻,诺巴感觉自己就像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一样。

迁徙之路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充满着艰辛与磨难,而对那些拖儿带女的妇女来说尤为不易。野牛沟乡党委书记祁才让是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蒙古族汉子,作为移民的后代,他对原子城移民有着更多切身的感受。年他的爷爷奶奶带着11个儿女,从海晏县哈勒景乡乌兰哈达村出发,途中奶奶实在照顾不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只好将年仅1岁的小儿子扎西送给了一户人家。全家人先是到了托勒牧场,年又迁往野牛沟乡,之后又迁往多隆乡(现为默勒镇)扎沙村定居下来。无论走到哪里,奶奶都会念叨着还有一个叫扎西的小儿子,懂事的儿女明白母亲的思念之苦。而此时的扎西正生活在野牛沟乡大泉村,他当年被一位名叫旦木正的人抱养,虽然养父母家中也有孩子,但大家都对扎西很好。年扎西12岁时,家人终于打听到了他的下落,在征得旦木正同意后,父亲和扎西的两个哥哥赶到大泉村见到扎西,父子抱头痛哭,为了不影响扎西和养父母的关系,父子三人悄悄离开了大泉村。回去后扎西的父亲告诉妻子,扎西在养父母家生活得很好,让她不要担心。年养父母为扎西操办了婚事。年26岁的扎西思念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他步行三天四夜赶往扎沙村去看望70岁的母亲,母亲看见扎西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哭着告诉扎西当年送养他的原因,扎西抱着母亲失声痛哭,年迈的母亲摸着扎西的头说:“你要多住些日子,多陪陪我。”扎西告诉母亲:“还要回去搞生产,只能住两天。”不久扎西的母亲病逝,这是母子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用双手创造出幸福生活

六月中旬的祁连本应是春至花如锦,夏近叶成帷的季节,然而连绵不绝的雨水,始终让祁连处在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6月13日是难得的一个大晴天,在去往野牛沟乡大泉村的路上,蓝天与雪山中间汇聚着朵朵白云,辽阔的草原、起伏的山峦、清澈的溪水,成群的牛羊如点点繁星点缀在祁连山脚下,素有天下好牧场美誉的祁连再一次展露出了她的柔美多姿。

时至中午,我们来到了一户院门大敞的院落里,一位高个子年轻人引领我们进到客厅,只见一位老人正合衣躺在沙发上午休,他的头枕在木质的沙发扶手上。噪杂的人声很快将老人吵醒,我很惊讶老人午睡竟然什么都没有盖,何况房间的门还敞开着。看出我的疑惑,同去的叶金俄日说塔色老人不但身体特别棒,头脑还很清醒,他曾担任生产队的会计,还可以讲汉语。

这是一个简朴的四世同堂之家,塔色和三儿子仁青俄罗一家生活在一起,孙女尕玛措正忙着加工曲拉,她虽然只有23岁但已是一位3岁孩子的母亲,孙女婿卓什加是藏族,年到塔色家做了上门女婿。

身材高大面色黑红的塔色点燃了一支香烟,他似乎沉浸在对往事无尽的回忆中:年,19岁的塔色已是海晏县哈勒景乡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全家6口人——岳父母、妻子、两个儿子大的3岁、小的尚未满月,在随身只带了铺盖和皮袄后,便与合作社的三四十户人家赶着三四千只羊、几百头牦牛踏上了漫长而遥远的迁徙之路。从托勒牧场他们又迁移到野牛沟大泉村,这时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了。

全家七口人住在一个牛毛帐篷里,为了抵御冬日的严寒,他们自制了土暖炕,在帐篷里挖个槽,上面铺几块木板,再用泥抹上,帐房外盘个土炉,只要往里面添些牛羊粪,帐篷里的土坑就会热起来。

女人在家做饭看孩子,男人在生产队出工放牛羊,拉石头、垒羊圈、搓绳子。那时草原上没有生活用水,夏天要到六七公里外的河里去背水、冬天要用牛毛袋子驮冰,家中大点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有背水、驮水的经历,而草原上的风沙每天都吹个不停,不等锅里的水烧开,就已落满了细沙。到了年生活渐渐开始有所好转,年底冬肉内销,终于让全家人敞开吃了一顿饱饭。20世纪80年代初,牲畜第一次作价归户、草场进行分配,塔色一家分了只羊、80头牛、一匹马,除了给国家交牧业税,牛羊可以自由买卖了,塔色感觉自己是真正当家作主人了,善于经营的他第二年就为家里盖了新房。年塔色率先在全村盖起了砖房。年撤场建乡后,牲畜全部作价归户,牧民有了完全的自主经营权,年全家不但翻盖了新房,一家人还花30多万元在县城买了平方米的楼房。

如今塔色觉得自己老了,他将家业交给了儿子,从小放牧熟知牛羊习性又有经营头脑的仁青俄罗成立了“伊克西热家庭牧场”,这是全村唯一的省级示范性家庭牧场,从年底正式运行以来,牧场的年销售收入已达万元,净收益为90万元。

迈进家门,忍不住热泪流淌

本次采访的最后一站是位于黑河源头的达玉村,时间的刻度已指向午后三时,车窗前方不时有飘落的过雨,虽然达玉村距离祁连县只有公里,但进村的24公里道路特别艰险,一边是水流湍急的黑河,一边是不断有巨石滑落的大山,在布满碎石的道路上汽车七扭八拐艰难前行。面对前方不时出现的“前方塌方禁止通行”的提示牌,记者心里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开车的是祁连县委宣传部的张海生,他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如果真有不测发生,我们该如何向他的家人交待。然而当你真正走上这条道才发现,狭窄的道路早已是回头无望,只有往前走才是唯一的出路。其实除了道路的艰险,记者心里还有另一层隐忧,事前与达玉村联系时被告知村里已经没有老年人居住,可以想象如果在这里见不到一位亲历者,那将是怎样的一种遗憾。

下午五点多我们终于来到海拔平均米的达玉村,等候在村口的村主任才让扎西说,正好有一位名叫斗太加的老人刚从西海镇回家,记者难掩兴奋之情。

此时的达玉村上空虽然是蓝蓝的天空白云飘,但阵阵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滚滚雷声在天边炸响。就是这种极端天气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草原民族,76岁的斗太加和75岁的老伴才让吉竟然都在房屋外手执念珠安详地坐着,面色黝黑的斗太加缓缓站起身子,将记者让进室内,从斗太加迟缓的脚步可以看出,他的腿脚已经不太好使了。

年从海晏搬迁时,19岁的斗太加和母亲、妻子以及姐妹6个人,在两头牛上绑了两床被子,带了一点吃的,就与三十几户人家踏上了茫茫迁徙之路,到了托勒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好多人家都没有帐篷,只能几家挤住在一起,有的帐篷里住了四家,到晚上一家睡一个角,有些手巧的人盘了泥炕,还没等干透就冻住了,用牛粪一烘又化成了一滩泥水,一家人就只能睡在这湿漉漉的被褥上。

斗太加一家在托勒牧场生活了4年,那时的托勒夏季荒无人烟、草深没膝,晚上时常有棕熊、狼和野狗成群结队出来伤害人和牲畜,大家晚上轮流值班,整夜点燃篝火,吓退了野兽。到了冬天,没有帐房的人家扫扫雪就在露天睡觉,祁连县得知这一情况后,从马场调了数百匹马,帮助移民迁往野牛沟乡,斗太加一家人在达玉村定居下来。还有一部分人家继续往默勒、多隆一带迁移(年两乡合并设默勒镇)。

在这里斗太加当上了牧工,每个月有55元的收入。那时全家只有斗太加一个成男年性,上有年迈的母亲,下有6个孩子,近十口人的大家庭,让斗太加和妻子终日为一家人的温饱奔波忙碌。大女儿卓玛什吉回忆说,当年母亲生完孩子第3天,就开始跪在地上挤牛奶、织牛毛毡,草原湿冷的天气让老人患上了关节炎。那时节有个头痛脑热大家都拖着不去治,实在病得不行了,公家配给一匹老实点的马,从夏季草场骑马到乡上大约90公里,3天都到不了,冬季草场距离乡上30公里,骑马也得走一天。

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全家人的生活才渐渐有了起色,90年代斗太加终于盖起了新房。年黑河冰封前,电线杆沿着河边一字排开拉到村里,光明照亮了达玉村,村里人看上了电视、用上了洗衣机、冰箱,通电后又用水泵打出了水……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但斗太加和妻子也日渐老去,如今老两口与最小的女儿尕布藏吉力全家一起生活,两位老人闲下来总是念叨过去的生活。此时,尕布藏吉力头脑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在西海镇买房子,既可以让老人挨过漫长的冬天,又可以方便老人走亲戚,尕布藏吉力的想法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如今一家人每年冬夏都往返西海镇和达玉村两地,“我和草原有个约定,相约去寻找共同的根。如今踏上这归乡的路,走进了阳光迎来了春……”歌中唱的正是斗太加一家人现在的生活。

不比牛羊比孩子

虽然在祁连寻访原子城当年的移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这里你随时可以遇见移民的后代:野牛沟乡党委书记祁才让、央隆乡人大主席桑杰东智、黑河管护站叶金俄日夫妇……作为第二代移民,他们见证了当年父辈们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也遗传了父辈们吃苦耐劳的秉性。

说起移民后代央隆乡乡长尖措深有感触:全乡有60%的居民都是从海晏移民过来的,经过两代移民的不懈努力,当年建成了青海省最大的牧场国营托勒牧场,这里也是海北州最大的畜牧业基地,繁育了著名的白藏羊、黑毛羊,亚洲最大的鹿场也建在这里,先辈们为国防建设做出了贡献我们不能忘。如今在这些移民身上依然保持着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前一阶段国家电网精准扶贫项目先办理了征地手续,在征地补偿还没有发放的时候,群众纷纷表态:先跟县上协调赶工期,以后慢慢再给补偿。今天移民后代在发展教育上也起到了表率作用。只有37岁的尖措是个急性子,话还没说完他就拉着记者奔向20公里外的曲库村。

曲库村是一个藏族和回族各占50%的村庄,全村户,口人绝大多数都是当年的移民。村党支部书记尔斯玛乃是一个穿藏服说蒙语的回族汉子,他和村委会主任南志刚都是移民的后代,俩人自豪地告诉记者,曲库村里出的最多的就是医生和教师,为了鼓励学生好好学习,村里还专门拿出资金,每年对考上大学和大专的学生进行奖励,现在全村没有一个学生辍学。尖措补充说医院副院长斗侯拉、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南县县长才科杰、门源回族自治县政协副主席才登都是从这个村出去的。尔斯玛乃说:第一代移民由于生活困难,很多人家让孩子早早当了牧工,所以第二代移民中也有很多人没上过学,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大家都明白只有学好知识才能建设未来的草原。

正如祁才让所说,如今在牧区大家不是比谁家的牛羊多,而是看谁家的孩子学习好。随着生态保护理念日益深入人心,大家头脑里都有了一个概念,那就是发展畜牧业要减数量、提质量。只有发展教育才能改变草原贫穷落后的面貌,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

当年原子城移民曾深情地凝望着来时的路,睡梦中也曾无数次地踏上家乡的土地。如今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奋斗,他们把欢笑和汗水洒在了祁连这片热土上,他们的心已经融化在这片土地上了,曾经的乡愁已凝结成为牧人心中永恒的记忆。

作者:何汀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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